谁是“中国人创办的第一个博物馆”

（原载“紫牛新闻”2020-05-16 19:07）

5月18日是国际博物馆日。随着这个时间节点的日益临近，各博物馆都有不小的动作。国内一直有个说法，张謇1905年创建的南通博物苑是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家综合性博物馆。但法国一份档案显示，孙光庭1901年就创办了云南府博物馆。这是怎么回事？

本期“史说”，我们邀请到这份法国档案的发现者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博士尹仑，原南通博物苑学者赵鹏，来讲述中国人创办博物馆的故事。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 磊

1920 年，由张謇、黄炎培等人发起的江苏省自治组织“苏社”在南通成立，与会社员及中外来宾120 余人集体至南通博物苑参观，张謇与来宾在中馆前合影。

张謇创办南通博物苑

南通博物苑创建于1905年，为晚清状元张謇创办。有文章认为，在中国，首次提出建立博物馆主张的是“强学会”的章程。强学会由康有为1895年在北京设立，同年在上海发起上海强学会，“以接京师，次及于直隶各直省”。康有为拟定的《上海强学会章程》，规定了4项任务，其中第四条为：开博物馆，置办仪器，讲求制造，“以为益智集思之助”。

作为上海强学会发起人之一的张謇自然也拥护该主张。但张謇是否从加入强学会时起就立下创办博物馆的决心？原南通博物苑学者赵鹏并不这么认为。他告诉记者，1894年，张謇因父丧回南通守制，1895年，张之洞向朝廷请示，委派张謇在通州兴办纱厂，张謇受到甲午战争的刺激，对此慨然应允，走上实业兴国之路。这期间他要白手起家，四处化缘，为兴办纱厂做准备工作，应该无暇想到创办博物馆的事。而据史料，张謇起念创办博物馆，是要到1903年。当时，张謇赴日参加大阪博览会，面对9万多方尺的馆舍，感受到了震撼。回国后，他上书朝廷，希望建设博览馆和博物馆。他还指出“今为我国计，不如采用博物图书两馆之制，合为博览馆”，并主张北京先建设“帝室博览馆，正如司马迁之言，建首善必自京师始”。同时他对建馆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但清政府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于是，张謇便亲自动手，将规划中的植物园改建为博物苑，又征购了一块乱坟岗，建设了“动矿物陈列楼”，这是南通博物苑的南馆，之后相继又建造了中馆、北馆。

赵鹏告诉记者，南通博物苑现有四个分部藏品——天产类、历史类、美术类以及教育部，前三者便是以后演变为博物馆的三种基本类型即自然性博物馆、历史性博物馆和艺术性博物馆的滥觞。和一般博物馆相比，博物苑有它自己的特点。除了室内陈列室之外，室外还有大型的展览物品；除了陈列室内的动物骨架之外，还有动物园，有活的动物可以对照。此外，博物苑还兼具普及科学知识的功能，比如现在的博物苑，在室外还放置着一架荷兰水车，既是展品，也可以用作物理学知识的普及。

一些网文或书籍称南通博物苑是“中国第一座博物馆”，这种说法并不严谨，这是对“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座综合性博物馆”的误读。赵鹏告诉记者，早在南通博物苑之前，洋人就在中国创办了博物馆。而记者也在《新文化运动与世界文明》一书中查到，1868年，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神父韩伯禄建立上海自然历史博物馆，这是中国第一个博物馆，也是中国最早的自然博物馆。此后，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及德国人又陆续在我国的上海、天津等地创办博物馆。比如1874年由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北中国支会所建的上海亚洲文会博物馆、1876年美国长老会传教士郭显德在山东烟台创办的博物院福音堂（即通称的“烟台博物院”）等。

而据毕乃德《同文馆考》一文，早在1876年，直属于总理衙门的同文馆建立了博物馆，它由美国人丁韙良建议并实践的。这是一座高校博物馆，为同文馆教学使用，而并非“综合性博物馆”。

论文显示，云南府是一座综合性博物馆，创办于1901年

两篇法国论文的发现

南通博物苑是“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座综合性博物馆”的这个说法，由来已久。然而，随着两篇法国人写于百年前的论文重见天日，这种说法遭到了挑战。

西南林业大学西南生态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员、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博士尹仑发现了这两篇论文。他告诉记者，这个法国人名为乔治·高德耶，他的两篇论文均发表于法国的刊物《法国东方语言学校期刊》上：一篇是1915年发表的《云南府博物馆》；一篇为1922年发表的《增补云南府博物馆》。这两篇文章都明确提到云南府博物馆创立于光绪27年（1901年）。

据尹仑考证，乔治·高德耶生于1872年，做过军人和教师，在越南河内学过几年汉语和中国文学。1908年被借调到法国驻中国云南府领事馆，1909年创立云南府中法小学并担任校长，直到1927年离开。1936年乔治·高德耶在巴黎去世。

尹仑说，高德耶在云南期间，曾广泛研究当时云南府的人文文化，留下大量文献资料。高德耶在其论文中写到，云南府博物馆开始于光绪27年（1901年），创办人是孙光庭，师范学校的校长。

孙光庭，晚清举人，1890年，云南巡抚张凯嵩将他招入公署读书，将三女许配给他，并保举他赴北京担任内阁中书，掌管撰拟、记载、翻译、缮写之事。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孙光庭返回云南，主持育才书院，此后多年都在教育界工作。1904年，云南选拔学生留日，任命孙为留日学生监督，同时他还攻读政法专业。在日本，他与孙中山有过往来。1906年孙光庭归国，担任云南学务处副总办，主管省图书馆。

据高德耶的记载，云南府博物馆初设于昆明粮道街，与图书馆位于同一地点，官方将其合称为“图书博物馆”，后搬迁至经正书院。

尹仑介绍，云南府博物馆是一座综合性的博物馆，博物馆展品既有东方的金石字画，又有西方的自然历史的展品；既有地质矿物，又有动植物标本，还开辟专门的展馆用于展示活态的鸟类与动物。

云南府博物馆参观示意图

它提供了一个可能的选项

为何偏于一隅的云南会在1901年就创办了博物馆？

尹仑认为，在1900年前后，云南并不平静。英法等列强占领越南、缅甸、老挝、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同时也将政经文化输入到了那一片地区，包括中国云南。除此之外，传教士在中国国土（上海、烟台等地）已然开设了博物馆。云南建造博物馆可能是受此风气影响。

而孙光庭本人又在1890年-1900年做过京官，除康有为1895年成立的强学会公开提倡建造博物馆外，诸多名人也早为那时代的知识分子们普及过博物馆的概念。如1866年，清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派斌椿游历外洋各国考政间俗，也考察了博物馆。光绪间出国考察者更多，如李圭，李凤苞、郭嵩涛、薛福成，黎庶昌，陈鸿年、王之春、王韬、曾纪泽、黄遵宪等，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有博物馆见闻的记载。有过十年京官经历的孙光庭本人可能也会受此影响。

既然云南早在1901年就由国人自己创办了博物馆，为何国内却声名不彰、鲜为人知？

尹仑认为，这可能有三个原因：

首先，按照乔治·高德耶的记载，孙光庭是在1901年主管育才书院时创办云南府博物馆的。那么，有可能是孙光庭把云南府博物馆作为育才书院的一部分，并未在机构设置和经费申请中单列出来，因此在相关国内文献中只记载了育才书院而并未见到云南府博物馆。

其次，由于博物馆与图书馆都位于同一地点，一般人都将其统称为图书馆，而官方也将其合称为“图书博物馆”，图书馆和博物馆的馆长为同一人，这些因素都使得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博物馆。

第三，由于云南地处中国边疆，与中原交通不便，因此云南府博物馆的相关信息在当时无法及时被内地的文人学者获知。

尹仑告诉记者，关于云南府博物馆的创办时间，乔治·高德耶的说法尚属孤证，国内清末文献和史料并没有发现相关记载。云南府博物馆是否为“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座综合性博物馆”，还需要进一步发掘文献和资料来比较证实。

尹仑说，他发掘出这两篇法国论文，并将对其研究成果写成论文发表，并非要强调“1901”这个时间点或纠结于“中国人自己办的第一座综合性博物馆”这个概念，而只是单纯认为云南府博物馆的研究对中国博物馆发展史和博物馆学方面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非常值得研究。但不管怎么说，这为“中国人自己办的第一座综合性博物馆”提供了另一个可能的选项。

而赵鹏在谈及南通博物苑时，也并不在意“第一座”的概念。他更看重张謇的办馆思想和理论。赵鹏告诉记者，南通博物苑之所以有现在的历史地位，不只是因为创办得早，更重要的是，张謇以创办南通博物苑的理论和实践影响了中国博物馆事业。

在创办南通博物苑前，张謇曾上书提议由国家创办博物馆，但并没能得到任何响应。待到政局稳定，张謇再次提出由国家创办博物馆、发展博物馆的计划。他的这份规划书里有他基于南通博物苑的总结，也为官方抑或民间博物馆教育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借鉴模式。这次提议得到了积极回应。最终，在张謇的实践和理论层面的努力下及蔡元培等教育人士的推动下，民间与官方携手创办博物馆，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兴办博物馆的高潮，这与张謇敢为人先的创举密不可分。在赵鹏看来，这正是南通博物苑的价值所在。这种在全国范围内的影响力，是“中国博物馆事业从南通开始”的最佳注脚。

（编辑 : 臧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