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清先生的张謇研究与宣传
张裕伟
编者按:2025年8月4日,是江苏如东文化名人、改革开放后如东张謇研究先行者陈有清先生逝世一周年祭日。值此,特刊发南通市海门区张謇研究会会长张裕伟先生撰写的《陈有清先生的张謇研究与宣传》,以表达对这位多才多艺、成果丰硕,为文学艺术事业和张謇研究与宣传作出杰出贡献的陈有清先生的深切怀念。
陈有清先生(摄于2017年2月)
初识陈有清先生,是在疫情前几年的海门张謇研究会年会上。彼时我初入研究会不久,作为后辈,远远望着这位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的长者,听研究会前辈们介绍他是如东张謇研究的领路人,心中充满敬意。2019年海门张謇研究会换届,我有幸就任第五届理事会会长,陈先生特意从如东赶来参会,会议结束后,他握着我的手,说了不少关怀勉励的话,那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至今仍清晰如昨。此后陈先生因年事已高,又兼身体抱恙,来往海门参加活动就较少了。
2024年8月,惊闻陈先生仙逝,我即刻代表研究会赴如东吊唁。灵前望着先生的遗像,想起和先生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心中百感交集。不久后,先生的夫人蒋秀英女士将他毕生关于张謇研究的成果悉心整理,分三次邮发给我——从1980年发表于南京图书馆《书评》的第一篇文章,到1988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张謇》,再到各个时期陈先生接受各类媒体采访的报道稿、后学们的回忆纪念文字,以及散见于《华东师大学报》《中国纺织报》等报刊的文论、剧本等,拜读这些凝结着先生三十余年心血的作品,对陈先生在张謇研究与宣传领域取得的成果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
此前我虽早已拜读过陈先生的《早春二月的雷鸣》一书,领略了其“亦文亦史、雅俗共赏”的笔法,但系统学习这些成果时,才更真切地触摸到陈先生张謇研究和宣传的脉络:从最初在“文革”阴霾中“逆时搜集”张謇正面资料的勇气,到《子规啼血》剧本创作中面对挫折时“不信东风唤不回”的韧劲;从带领如东同仁加入海门研究会成立如东分会的担当,到晚年将奖金捐给分会以支撑研究的赤诚……先生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部著作、每一次奔走,都在诉说着他对张謇研究的执着和坚守。
透过这些沉甸甸的成果,一个立体的形象在我心中愈发清晰——陈有清先生是改革开放后张謇研究的先行者,在思想禁锢初解时便勇于拨开迷雾;是深耕者,以三十载笔耕构建起兼具深度与温度的研究体系;是宣传者,以剧本、随笔等方式将张謇精神的影响传播到更广范围;是播种者,让张謇文化在如东的土地上传承弘扬;更是践行者,用一生诠释着“得寸则寸、得尺则尺”的张謇信条。
张謇研究的百年历程,始终与时代浪潮紧密交织。自其1926年逝世后,对这位“实业救国”先驱的评价便随历史语境更迭而起伏:民国时期有少量追忆与评述,新中国成立后虽也有客观研究,但在特殊历史阶段,其形象逐渐被意识形态化解读。而“文化大革命”的到来,更是将张謇研究推入至暗时刻。
这一时期,张謇被定性为“反动资本家”,成为重点批判对象。那场“掘墓鞭尸”的“革命行动”至今令人齿寒——据张謇孙女张柔武回忆,红卫兵撬开张謇的墓穴,墓中并无金银财宝,仅有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一束胎发与一颗牙齿,这位伟大的先贤,连身后都没能得到安宁。在连篇累牍的批判材料中,他的实业救国被斥为“维护封建统治”,教育兴邦被诬为“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历史真相被彻底颠覆。
同样令人痛心的是,潜心研究张謇的学者亦惨遭池鱼之殃。曹从坡先生因整理张謇史料被批斗,被逼吞下刀片;管劲丞先生因坚持客观评价张謇,不堪迫害投水自尽……研究者的血泪遭遇,让本就步履维艰的张謇研究更添一层恐怖阴影,一时间,无人敢触碰这一“禁区”,相关史料或被焚毁,或被封存,研究几乎陷入停滞。
就在这样的历史余波中,70年代末思想禁锢初解,当多数人仍对“为资本家翻案”心有余悸时,陈有清先生却敏锐地从历史尘埃中嗅到了不同的气息。他听闻张謇墓中简单的陪葬品等细节后,内心受到极大震撼:“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还不足以体现人格的高洁吗?”这句叩问,成为他开展张謇研究与宣传的起点。
彼时,“反动资本家”的标签尚未完全撕下,为张謇“正名”必须具有坚定的勇气。陈先生不顾压力,悄悄搜集张謇正面资料,开始“偷偷摸摸”地研究。1980年10月,他在南京图书馆《书评》杂志发表《张謇及其〈占籍被讼将之如皋〉诗》,成为新时期较早为张謇发声的文字;1982年,《状元改行》《张謇归籍》等文章相继问世,如投石入湖,在张謇研究和宣传界激起涟漪。在“唯成分论”余毒未清的年代,他敢于跳出非黑即白的思维定式,在各项争议中坚持辩证分析。当出版社邀其撰写《张謇》简传时,他拒绝简单堆砌史料,而是融入新观点、新思考,即便在章开沅等学者的系统研究尚未问世、可资借鉴的成果较少的情况下,仍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勤勉,完成了这部新时期较早梳理张謇一生的著作。
当思想的坚冰被撬开一道缝隙,陈先生并未止步于“破冰”,而是以三十余年的执着,在张謇研究领域绵绵用力。他深知,历史研究既要“探骊得珠”,更要“让历史活起来”,于是以笔为犁,在史料与创作的田野上耕耘不辍。
在学术研究的维度上,他秉持史实与词章并重的准则,于细节处见真章。1984年发表于《华东师大学报》的《张謇与师范教育》,不仅梳理了张謇创办通州师范学校的历程,更提出“师范教育是实业救国之基”的独到见解,将教育实践与救国理想紧密关联;在《张謇》简传中,他不满足于对张謇生平的平铺直叙,而是聚焦“实业救国与康梁变法的比较”“张謇是成功的英雄还是失败的英雄”等核心命题,以新发掘的新鲜史料为支撑,作出独立判断。这些研究,虽无鸿篇巨制的恢宏,却深入探究了张謇文化的诸多重要问题,为学术界提供了具有价值的思考样本。
在陈先生身上较为突出的一点是,他尝试连接学术研究与大众传播,以文学化的笔触让历史人物更易被大众理解。1986年与罗延权先生共同创作的五集电视连续剧《子规啼血》,选取张謇从状元辞官到创办大生纱厂的关键历程,以“实业救国”为主线,串联起与翁同龢的交往等情节。该剧既力求体现“大生纱厂初创时的艰难”“抵制外资的民族气节”等历史真实,又通过“灯下圈点《马关条约》至三更”“卖字筹资时与乡邻共用粗瓷碗”等细节,努力让“实业家张謇”的形象从史料中变得更鲜活可感。正如日本学者藤冈喜久男所评价,“将理论研究的成果化为形象的东西走到社会中去,走到平民大众中去”,可谓平实中见用心。
这种“文史交融”的探索,一直延续到其晚年著作《早春二月的雷鸣》中。全书以“人物传记”为骨,以“散文随笔”为肉,将张謇的一生拆解为数十篇短文,既考证“恩科状元的由来”“大豫盐垦公司的经营模式”等史事,又穿插“九门闸建造时的民间传说”“王开疆见张謇时的童谣”等鲜活细节。他还特意在每篇前加“导读”,或提炼精华,或“引而不发”,让学术性与可读性相得益彰。安徽大学林衍经教授评价其“亦文亦史,体式特别,材料丰赡,文笔气韵生动”,恰是对陈先生为学为文风格的精准概括。
作为如东的本土研究者,他的“深耕”始终扎根于乡土。张謇与如东的缘分,本就刻在血脉与实业的基因里:母亲金太夫人是栟茶人,夫人吴道愔是双甸人,他凭“冒籍”丰利张家得中秀才,亲手创办的大豫盐垦公司、遥望港九门闸至今矗立在如东大地。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份深厚渊源却因历史尘埃的遮蔽,不为多数如东人所熟知。而陈有清先生,恰是那个弯腰进行“乡土记忆”的播种者,让张謇精神在如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早在20世纪80年代,当他在南通接触到老辈学者陈霜桥、啬园守墓人黄杏桥时,便敏锐地意识到:如东民间藏着太多关于张謇的“活史料”。于是,他带着笔记本走村串户,听老人讲“四先生(张謇)开垦草荡”的故事,查地方志里“大豫公司收盐税”的记载,访九门闸边“荷兰工程师与宋希尚治水”的遗迹。这些散落的碎片,被他一点点拼凑成“张謇与如东”的完整图景,让“乡贤张謇”的形象不再遥远。
2009年,他带着如东一批张謇研究爱好者主动联系海门张謇研究会,促成“海门张謇研究会如东分会”的成立。这一举动,让分散的星火聚成了火炬:分会成立后,他牵头组织“张謇与如东盐垦”研讨会,邀请老农、学者、文史工作者共话历史;带领成员重走“张謇垦殖路线”,实地丈量九门闸的结构、考证束公馆的遗存;还在如东中学、双甸小学等学校开展“张謇故事进校园”活动,用“宋希尚23岁建闸”“王开疆诵童谣见张謇”等故事,让青少年了解这位“家门口的实业家”。
他深知,“播种”不仅要“播下去”,更要“长起来”。为了让研究成果融入乡土,他在《早春二月的雷鸣》中特意强化“如东元素”:用一章篇幅写“血脉情缘”,厘清张謇与如东的亲属脉络;专文讲述“大豫盐垦公司的沧桑”,将其与当代沿海开发对接;甚至记录下“如东人对张謇的称呼从‘四先生’到‘实业家’的变化”,让本地读者从字里行间读到亲切感。正如他在书中所言:“要让如东人高呼:张謇与我们血脉相连!”
在陈先生的带动下,如东的张謇研究从“少数人的兴趣”变成“众人的事业”:分会队伍不断壮大,成果不断推出;大豫盐垦公司旧址、九门闸等积极创建文保单位,成为“行走的张謇课堂”;2017年,如东中天集团夺得“张謇杯”,更让“学习张謇精神”从研究走向实践。这些成果,无不印证着他“让张謇精神扎根乡土”的初心。
陈有清先生播下的“种子”,如今已在如东的土地上茁壮成长。当本地百姓说起“四先生”时的自豪,当学子们讲述“张謇办学”时的坚定,当研究者们丈量九门闸时的专注,我们便能读懂,所谓“播种者”,不仅是史料的搜集者、故事的讲述者,更是让历史精神与乡土血脉相融的牵线人。
陈有清先生对张謇的研究,从来不是案牍上的考据。“子规啼血”本是杜鹃鸟泣血悲鸣的典故,象征着执着无悔的坚守,而这四个字,恰是他研究生涯的生动注脚——从剧本遭否时的不屈,到著作成书时的呕心,他以极大的热忱,践行着对张謇精神的传承。
1984年,当《望虞楼》剧本(后更名《子规啼血》)创作过程中一度受挫时,他曾陷入“万丈高楼失足”的绝望。但市委宣传部苏子龙题写的“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条幅,给了他精神力量。他将这十四字悬于壁上,日夜吟咏,以子规泣血般的执着打磨剧本,哪怕身体不适仍带病修改,最终推动五集电视剧《子规啼血》于1986年问世,让张謇的实业救国故事通过荧屏广为传播。正如戈宝权先生题辞所言:“喜看子规啼血,感人肺腑至深”,这不仅是对作品的赞誉,更是与创作者精神的共鸣。
这份“啼血”之诚,在先生晚年成果《早春二月的雷鸣》的创作中也充分体现。为了将三十余年研究成果化作“雅俗共赏”的作品,他彻底打破作息规律——“早上四点钟醒了就四点钟起来,三点钟醒了就三点钟起来,最早是两点钟”,窗外的小鸟成了他唯一的凌晨同伴。书中每一个如东元素的考证(如从栟茶金太夫人的籍贯变迁到双甸吴夫人的家世),每一处历史细节的还原(如宋希尚建九门闸时的年轻锐气、王开疆见张謇时的童谣),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和汗水。正如他自述:“书成之日我曾累倒街头,经过介入手术方从枉死城重回人间”。这份投入,让这部“亦文亦史”的著作不仅成为张謇研究的成果,更成为他生命与精神的延伸。
他的践行,更体现在对张謇“得寸则寸、得尺则尺”信条的奉行。如东分会经费拮据时,他将个人获奖论文奖金悉数捐出,笑言“张謇办实业不为私产,我研究他,怎能计较这些”;晚年虽病痛缠身,仍坚持带队考察如东境内的张謇遗迹,在大豫盐垦公司旧址前向年轻人讲述“沧海变桑田”的往事;即便在生命最后阶段,他还惦念着分会的研究计划,叮嘱后辈“多挖本地史料,让张謇精神在如东扎得更深”。
陈有清先生用一生证明:真正的研究者,从来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精神的传灯者。他对张謇的研究越深,受张謇的影响就越深——那份子规啼血般的执着,那份“累倒街头”也不放弃的赤诚,早已超越了学术研究的范畴,成为传承张謇精神的生动注脚。
章开沅先生曾言:“历史是画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回望陈有清先生的一生,他正是这场“远航”中一位执着的舵手——在思想禁锢时扬帆破冰,在研究深水区锚定方向,在乡土间播撒火种,最终将生命的热度融入历史的长河。如今他虽已远行,但那些浸透心血的著作、凝聚智慧的研究、感召人心的精神,早已化作滋养后来者的春泥,孕育着张謇研究的新绿。
如今,如东分会的同仁们仍在续写他的事业:九门闸的水文数据在更新,大豫盐垦公司的档案在整理,“张謇与如东”的故事会在校园里开讲……这些点滴努力,都是对陈先生“把张謇故事讲给更多人听”的最好回应。而先生的治学准则和人格风范,更成为研究会的精神财富——提醒着每一位后来者:研究张謇不仅是梳理历史,更是传承一种精神;不仅是学术探索,更是生命与理想的对话。
“二月春雷挟雨来”,陈先生曾以《早春二月的雷鸣》之名,期待历史的雷声滋养心灵之花。如今,他虽化作春泥,但那雷声依旧回荡,那花朵正在绽放。相信在这片被他深爱的土地上,张謇研究的薪火将代代相传,而他的名字,也将与张謇精神一同被张謇研究与宣传者永远铭记。
(作者简介:张裕伟,现任南通市海门区
张謇研究会会长,《张謇研究》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