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第一个植树节由来的考辨

□ 张廷栖

中国的第一个植树节是1915年7月21日由时任农商总长周自齐呈报，北洋政府批准，公布每年清明为全民植树节。2016年，周自齐之孙周政于“新浪博客”上发文《中国植树节之父周自齐》，对植树节的起源及其祖父的贡献进行了阐述。

周自齐（1871—1923），字子廙，山东单县人。1894年甲午科副贡。北京同文馆毕业。后赴美留学，曾任驻美公使馆书记官、参赞、代办，驻纽约、旧金山领事。1909年回国后任外务部参赞及左丞、度支部咨议官。辛亥革命时，任袁世凯内阁度支部、山东都督、中国银行总裁、财政总长等职。1915年3月5日，周自齐先是代理张謇农商总长之职，4月27日，北洋政府批准张謇辞职请求后，正式任命其为农商总长。周自齐接任农商总长后，将民间植树节的倡议撰写了呈文，向政府申报获得批准而向全国公布，因此，周政先生称其为“植树节之父”，这一称谓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而周政在博文中称“说到中国的植树节，就不能不提到它的由来和它的首倡者——时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的周自齐。”关于周自齐是否为植树节的首倡者，仍需进一步考辨。

先看周政先生在他的博文中是如何论证的。

一、将民间关于植树节由来和首倡的内容一概否定，而对其祖父毫无依据地全盘肯定

对民间植树节有关的内容一概加以否定。法定的节假日，一般都有一个民间自然形成的过程，在相当的群众基础上，通过法律法规的形式加以公布，在全民推广。全民植树节的由来也是如此，中国的第一个植树节于正式公布前，在张謇执政农林工商总长期间，民间的植树活动已相当活跃。然而周政先生别有用意而加以一概否定。他说：

也有一些文章认为是几个民间人士首先提出了中国的植树节，“1915年清明日，裴义理见扫墓人多植树于墓地，因而得到启发，即函告（农商）总长张謇，建议政府让老百姓于清明节前后种植树苗，被采纳。我国植树节来源于此。”“凌道扬和韩安等人上书北洋政府农商部长周自齐，提出中国应设植树节，政府采纳了这一建议，初定为每年的4月5日清明节为中国植树节。”这几个人都是二十世纪初中国发展林业的先驱者。凌道扬和韩安在美国留学时学习林业，回国后为中国的林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裴义理及其义农会在开垦荒地、植树造林上更是成绩显著，功不可没。但上述有关“倡议书”的不同说法也没有历史资料作为依据。^[1]

可见，周政先生对以上的中外林业专家所提植树节倡议，并非不了解，但却不加分析其可能性，而以没有历史资料依据为由，将其一笔勾消，其主要目的，则是为了突出其祖父周自齐。

对其祖父周自齐是中国植树节由来和首创者的唯一根据是其在美国生活11年。他说：

“美国植树节始于1872年，周自齐在美国工作生活过11年，自然知道这个在美国早已家喻户晓的重要节日。他在农商部发展林业的一系列政策制订，包括倡议设立中国植树节，无疑是参考了美国的先进经验，并且一定是征求了大量专家们的不同意见。”^[1]

以周政先生的逻辑，在美国生活的年代是知道美国植树节的依据，这是他祖父周自齐是中国第一个植树节由来和首创者的唯一理由。那么按照这一逻辑，裴义理是美国人，他在美国生活工作时间更长，30岁才来到中国，且是在农林方面的专家，提出倡议植树节还有具体的细节：方彦蘅先生在《植树与南农鲜为人知的故事》一文中提到裴义理于“1914年他和同为金陵大学林学家的凌道扬教授等一同上书北洋政府农商部长张謇，建议政府让老百姓于清明节前后，在荒山、河堤以及房前屋后等处种植树苗，以防水土流失并增加收入。”李燕在《南京农业大学发展史·人物卷》中也有同样的内容。^[2]文中提到的裴义理与凌道扬向张謇上建议书，虽然目前尚缺乏第一手史料加以证实，但笔者认为裴义理撰写和提出倡议书的条件和可能性更大。

理由之一，从裴义理在中国的表现和与张謇的关系来看，有这种可能性。裴义理早年专攻神学，后来到中国，就职于美国苏州长老会任传教士。他因不满西方列强以鸦片贸易毒害中国百姓，不符合基督教精神，愤而辞去宗教工作，另谋职业。他是一位心地善良且有正义感的国际友人，主张以工代赈，安置灾民，并带领灾民从事于中国的植树造林，以改善农林从事慈善事业和教育工作。在清末，他在创办中国义农会和建立林场时，就曾得到张謇的支持，从此他们建立了长达15年之久的友谊。张謇担任农商总长时，裴义理前往谒见。张謇还受他邀请，亲自前往南京，对裴义理创立的义农会和金陵大学农科视察，并对义农会林场的扩大和存在的困难还亲自发表咨文和政府批文予以解决。1915年裴义理在紫金山举办有中外人士广泛参加的植树活动，张謇与黄兴共同主持典礼。由此来看，裴义理建议设立植树节，因而写信给早有交往的农商总长张謇，于理于情，均有很大的可能性。

理由之二，裴义理提议创建植树节有相关细节。裴义理后在金陵大学首创和从事农林教育工作，有创建义农会林场安置灾民植树造林的经历，更有引起他创议植树节的直接因素，是他于民国初年的一个清明节，乘火车从南京前往上海，沿途看见各地村民都在自家的坟地上移栽树木所引起思考。他感到很奇怪，便问身边的旅伴是怎么回事，对方告诉他，“不树者，无椁”，这是中国的一个习俗，即不种树的人死后连口棺材都没有。回到南京后，裴义理反复琢磨这件事，“既然要种树，他们为什么不在其他地方也种上呢？”他的这个故事与公布的植树节定于每年的清明节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也决不是偶然的。

理由之三，裴义理与凌道扬、韩安有相互认识的可能。若联名建议设立植树节，必须要相互认识。查凌道扬与裴义理的关系，一是1914年裴义理前往农商部谒见张謇时，凌道扬从美国耶鲁大学研究生院获得林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先任职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不久就在北京政府张謇为总长的农商部任技正，参与《森林法》的起草工作，他们有可能相识；另一位韩安，也在农商部任佥事（相当于科长级），两人均是林学专家，裴义理那次拜见张謇时，在农商部也有机会相互认识。联合上书也有了可能性。

周政先生对以上不加分析就将其一概否定，而对其祖父却也没有任何史料就可以用“自然知道”“无疑是”“一定是”等词大胆设想，径把植树节的由来和首倡的桂冠加到周自齐头上，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在故意否定别人而抬高美化自己祖父。这样的拙劣文风，作为名人之后，实事求是说，有损周自齐的形象和家风。

二、植树节的由来和首创是有一个过程的，也是有历史资料可以引证的

周政先生强调民间的记述“没有历史资料作为依据”，其实史料并非没有，或许他不知道，也许他知道而故意违避。

1. 有张謇信札为证，有人向他建议发动民间的植树活动。沈家五先生在他编的《张謇农商总长任期经济资料选编》一书序言中提到“张謇还接受青岛林务局局长赫司条陈，定清明节为植树节，规定每人于此日植树纪念。”^[3]1914年，青岛林务局局长赫司确有条陈给时任农商总长张謇，其倡议凡“民国纪念日，可令国民每人种树一株”。这一条陈，虽然未见原文，但我们可以从张謇给他三兄张詧的一封信中得到证实：

昨有青岛林务局长赫司条陈，谓凡遇民国纪念日，可令国民每人种树一株，则不独千万株森林可立成，且可养成国民兴起森林之观念等语。此法极善。此事地方须有预备，部拟通令各省如法为之。弟意南通各校纪念日，亦可仿行（种于五山，各分一地，预先规定），即望与学校诸君言之。学校附近路边空地及未经整理之荒冢，皆可种之。^[4]503

从该信中可见张謇赞成赫司的这一倡议，认为“此法极善”。他还打算以农商部名义“通令各省如法为之”，要南通地方做好准备，并且还布置其兄张詧向南通各校领导通报仿行，除了在五山划分山地，各校负责植树造林外，还要求学校凡周边空地和荒野墓地都要种树。虽然赫司倡议的纪念日植树并非明确清明节种树，更没有说设立植树节，作者所称“定清明为植树节”是作者的理解而已，不能认定为法定的植树节，但赫司的条陈、张謇的通令，有张謇的信札为证。这一提议意义重大，为植树节奠定了重要的舆论基础，是植树节诞生的重要因素之一。

2. 裴义理发动中外人士的一次植树活动，有照片为据。孙建三先生在《老照片》发表的《裴义礼与中国第一个植树节》一文中说：

为更好地在全中国推动植树造林，裴义礼于1915年上书当时的农商总长张謇，建议清明为全国植树节。此信得到黄兴支持，经张謇批准并发布。此为中国“植树节”的由来。

又说：

1916年清明节，黄兴和张謇在南京紫金山麓主持了中国的第一个植树节。中国植树节的发起人裴义礼，此时正担任金陵大学农林科长，为中国的农学和林学的高等教育做开创期的耕耘。当天，金陵大学校长、美国人包文带领金陵大学农林科全体师生和全校美籍教师及家属参加植树节，包文还发动在南京工作生活的全体美国人参加植树节。^[5]

该文中，凡涉及到裴义理在南京紫金山麓举办的大型植树活动，均称为“中国的第一个植树节”，这显然是误解。中国第一个植树节应是1915年7月21日公布后的第一个植树节日，即1916年的4月5日清明。据张謇日记记载，1916年的清明他正在崇明外沙（今启东久隆镇）大生分厂处理厂务。这次大型的植树活动的时间经考证，并非在1916年的清明节。经查阅张謇日记，是1915年3月15日：

“三十日　阳历三月十五日。河海工科学校行开学礼，后复至钟山之阴义农会林场种纪念树三枝，从美人裴义理请也。回船即开。”^[6]754

但是这次大型植树活动的意义和价值有照片可以佐证，是在中国公布的第一个植树节前夕3月15日举办的一次有中外人士广泛参加的大型植树活动，为中国第一个植树节诞生，起到催产素和接生婆的作用。4个月后的是年7月21日正式公布，就有了植树节的诞生。

三、关于周政先生说其祖父周自齐“在农商部发展林业的一系列政策制订”

其实讲到在农商部发展林业的一系列政策制订者，不是别人，正是周自齐的前任总长张謇。张謇在就职农商总长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为中国的林业发展制订了一系列的法规，如森林法、森林法施行细则、狩猎法、东三省林务局暂行规程、东三省林务局分科规则、修正东三省国有森林发放规则、修正东三省国有森林发放规则施行程序，规划全国森林办法、首创规划编载三江上游保安林，成立了黄河保安林编栽局、长江保安林编栽局、珠江保安林编栽局，设立全国林业试验场、制订造林奖励条例等。^[7]这些政策法规，推动了中国的林业发展，也促使民间植树活动的开展，尤其张謇从国外引进德国槐树种子七百余磅，除林艺试验场播种外，均分配给各省培育树苗，并为此发布《关于赠送德国槐树种子给冀鲁等十六省咨文》^[8]，要求大力开展植树活动，为植树节的诞生奠定了群众基础。

而周自齐在农商总长任上，除了呈文申报中国第一个植树节获准公布外，经查，并未发现有重要的业绩记载。周政先生在他的博文中，也没有列举出一个事例。1916年12月初，周自齐就被袁世凯安排在登基大典筹备处，开始了紧锣密鼓地为袁世凯登基典礼进行其筹备工作。随着袁凯复辟失败，作为“帝制八凶”之一的周自齐，被黎元洪下令通缉，不得不亡命日本。

其实周自齐历史上的业绩不在中国的林业方面，而是在于早年出使海外担任外交官期间所创办的清华学堂，是如今清华大学的创始人，第一任校长。在任游美学务处总办和清华学堂监督期间，他亲自主持选拔了180名留美学生，学成归国后的许多人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才，如梅贻琦、赵元任、竺可桢、胡适等。在任财政总长期间，面对北洋政府挥霍无度的巨额财政开支，他应付自如，被人们赞为“理财高手”。周自齐一生最大的一个亮点，表现在拒签袁世凯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方面。因此，也不必在农商总长和植树节上做文章了。

（作者单位：张謇研究中心）

参考文献：

[1]周政：中国植树节之父周自齐﹒新浪博客﹒2016年.

[2]李燕：裴义理《南京农业大学发展史·人物卷》2012年，第39页.

[3]沈家五：张謇农商总长任期经济资料选编﹒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序第13页.

[4]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②﹒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

[5]孙建三：裴义礼与中国第一个植树节.老照片（第45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2月.

[6]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⑧﹒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

[7][8]沈家五：张謇农商总长任期经济资料选编﹒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33—354、342页.

（原载《张謇研究》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