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研究年刊(2017)》·文献考订●
新版《张謇全集》中张謇致赵凤昌函校正六则
张裕伟
近来稍有余闲,得用力于张謇存世手迹的学习与释读。新版《张謇全集》(以下简称新版〈全集〉)中收录了大量张謇致赵凤昌的信札,其出处基本都是《赵凤昌藏札》。这批被章开沅、汤志钧、孔祥吉等著名学者高度评价、甚至认为是“尺牍之精华,史料之瑰宝,谓其价值连城亦不为过”的珍贵资料已经纳入到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的文献丛刊项目,于2009年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分10巨册全部公开影印出版,使这一稀世珍宝可以让更多的研究者方便利用。笔者即把它作为极好的学习教材:先将其中所收张謇致赵凤昌原函墨迹影印件试着通读释认,遇有疑窒,则翻检新版《全集》核对。全部通读后,自觉颇有收获。在这一过程中,发现新版《全集》中有若干处相关释文似可商榷。现挑选其中重要的六处,略加整理如下,敬请方家不吝批评指正。
一、新版《全集》第二册第566页收录1915年10月张謇致赵凤昌一函,该函内容为张謇将之前所作的《重阳日晴暖置酒与退翁合饮并令诸子侍》《壶外亭壶池腹周十七丈有奇傍池北为亭作半扇形向之课佣之暇于是休息》《懒散》三首诗题共四首诗(其中第一题有两首七言律诗)写寄给赵凤昌“聊当面谈”。在第二题《壶外亭》下面,新版《全集》多出一诗,全诗为“种完名果种常蔬,更筑闲亭领一区。为障西风留折叠,不从东壁问胡卢。开花落叶巡栏记,去马来牛听野呼。却笑坡公犹好事,寻春频挂杖头沽。”该诗为手迹影印件中所无。经查,《张謇存稿》[1]收录该函,并没有这首衍诗。旧版《张謇全集》(以下简称旧版〈全集〉)没有收录该函,但在“第五卷·下”《懒散》诗题后加了一个脚注,称“当年十月间,作者录此诗及〈重阳日〉〈壶外亭〉,致函赵凤昌”[2]。推测此诗误入的缘由,应是编辑新版全集时为了方便,从张謇“诗词”部分直接移录而来。因为新版《全集》“诗词”部分收录《壶外亭》一诗,题下确有两首律诗,一首为五言,即手迹影印件所录,另一首为七言,就是这首衍诗。
二、新版《全集》第二册第631—632页收录1917年7月9日张謇致赵凤昌一函,该函内容不长,为方便说明,照录于下:
“厚生来,略知报言。言真否?辫孽之除,当在旦夕。段殊可人意。走去通,告谓事定即归。即无其事,何可无此言?走敬松坡正在此等处。而所谓党犹排之,天下宁有是非羞恶耶。走驳正某党议员之宣言,检寄一纸,亦祈分与衡甫观之。此彼党之战将也。彼党觉悟,彼党之福,不觉悟亦国之福。恶乎!测之大热,幸卫兴居。”
该函旧版《全集》[3]及《张謇存稿》[4]均收录,释文相同。其中“走去通,告谓事定即归”一句,经与手迹影印件比对,应作“其通告谓事定即归”。这里的“其通告”应指1917年7月3日段祺瑞在马场誓师,宣布讨伐张勋时所发表的《讨逆告国人书》,通告中“祺瑞一俟大难戡定之后,即当迅解兵柄,复归田里” [5]与此函中“谓事定即归”正好相合。函中的“辫孽”,指的就是张勋,张勋原为清末北洋新军中的重要将领,他仇视革命,民国成立后,他和他的队伍顽固地留着发辫,表示仍然效忠于清廷,因此张勋被人称为“辫帅”,他的队伍被称为“辫子军”,1917年6月,张勋利用时势,率五千辫子军进入北京,拥戴废帝溥仪,演出了一幕复辟的闹剧,后被段祺瑞组织的“讨逆军”击败,复辟闹剧结束。本函中“段殊可人意”的“段”指的就是段祺瑞,“殊可人意”即指此事。
另,本函最后一句“恶乎!测之大热,幸卫兴居”断句不当。应为“恶乎测之!大热,幸卫兴居”。“恶乎测之”,“恶”通“乌”,“恶乎”是一个疑问代词,意为“哪里”。如《论语·里仁》中的“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庄子·逍遥游》中“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恶乎测之”意为“哪里能预测的到呢?”这是承接上文文意:上文说“彼党觉悟,彼党之福,不觉悟亦国之福。”则到底“彼党”会不会觉悟,“哪里能预测的到呢?”最后的“大热,幸卫兴居”是说天气特别炎热,让赵凤昌注意保重身体。
三、新版《全集》第二册第401页收录1913年9月19日张謇致赵凤昌一函,其中一句为:“宁病恐须更耐一二月。吾今乃知生心害政之空名定也。”旧版《全集》[6]及《张謇存稿》[7]均收录该函,这句文字均相同。但“空名定也”不词,经比对手迹影印件,应为“真名言也。”这里所说的“宁”是指南京,“宁病”指的是1913年张勋被袁世凯任命为江苏都督后在南京做出的一系列倒行逆施、祸害百姓的行为。1913年7、8月份,由于袁世凯和国民党人关系恶化,导致讨袁的“二次革命”爆发,袁世凯为了扑灭全国范围内的反袁烈火,急忙调兵遣将,迅速布置。当时南京为国民党人占领,袁世凯就命令手下将领段祺瑞、张勋两人率军猛攻南京,并许诺谁先攻下南京就让谁做江苏都督,结果张勋先期攻下,即被任命为江苏都督。9月1日攻下南京后,张勋宣布“三天不封刀”,纵令手下官兵大肆掳掠,南京百姓再次惨遭浩劫。不宁唯是,张勋占领南京后,要求官衙内一切照前清旧制恢复原样,命令手下官兵脱去民国军服,换上前清军队的蓝底制服,连军队下达命令的方式也改为前清的龙头令箭。甚至南京城内不允许悬挂民国国旗……种种倒行逆施,不一而足,俨然是1917年那次复辟丑剧的小规模、小范围预演。张謇看到张勋的这些行为,不禁义愤填膺,多次致函袁世凯、熊希龄、韩国钧等,要求迅速罢斥张勋。本函中的“生心害政”就是指张勋的这些倒行逆施。
“生心害政”语源《孟子·公孙丑上》,原文为“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8]意思是说偏颇的言语、夸张的言语、怪僻的言语、躲闪的言语,从心里产生,必然会对政治造成危害,用于政治,必然会对国家大事造成危害。张勋的种种秽行,让张謇想到了孟子的这句话,因此觉得是“真名言也”。
四、新版《全集》第二册第637页收录1917年10月24日张謇复赵凤昌一函,该函末尾另附了一句“怡儿已入纽约大学商科三年级。弟体颇壮,知承爱注,谨闻。”旧版《全集》[9]及《张謇存稿》[10]均收录该函,这句文字均相同。但比对手迹影印件,“弟体颇壮”应为“身体颇壮”。这里的“怡儿”是指张謇的独子张孝若,孝若名怡祖,张謇呼其为“怡儿”。赵凤昌和张謇一样,也是仅有一子,而且也是晚年所得,即赵尊岳。因两家交好,张謇很关心赵尊岳的学习和生活,对其寄予很高的期望,赵凤昌对张孝若也是一样。上面所引的那句话,根据文意,是将张孝若的近况告诉给赵凤昌,所谓的“身体颇壮”也是指张孝若,而非自己(众所周知,传统文人在和友朋通信时一般自称为“弟”)。
五、新版《全集》第二册第591页收录1916年5月张謇致袁世凯的一则电文,该电最后说“但立颁一申令辞职,坦然示天下以诚,庶暂时组织可听替人,一切解脱不必更当疑难之冲,一切斡旋亦可易得。去思之惑,前途须审。来日无多,迫贡血诚,不胜激切。若再迁延,必更祸己祸国,尚忍言哉!”该电还被转发给各省政要,题为《致各省政要电》,也被收录到新版全集中[11]。但似未见于旧版《全集》和《张謇存稿》。新版《全集》标明该函的来源为“据〈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二卷〉”,但在《赵凤昌藏札》中却收有张謇、赵凤昌两人所书该电稿的手迹。这则电文既是致袁世凯及各省政要的,为何会存于赵凤昌处?因为这是一则公电,其措辞颇须斟酌,因此张謇和赵凤昌书信往还,共同拟定。这则电文某种程度上也可看作是张謇致赵凤昌的信函。文中“去思之惑”不词,经比对,应为“去思之感”,赵凤昌的手迹中“感”字尤为清楚,可以确定无疑。“去思之感”也作“去思之悲”“去思之恋”,指的是旧时官员在任时实行德政,被人民爱戴,因此在他离任时大家都很怀念他。有些地方长官离任时,当地还要立一块纪念碑,就叫“去思碑”。
这则电文的背景是:袁世凯于1915年底,在各种因素的促使下,终于经不起皇帝宝座的诱惑,复辟了帝制,改元为“洪宪”,这种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行径立即引发了全国人民的声讨,全国掀起了以讨袁为目标的“护国运动”。袁世凯迫于压力,终于在1916年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但他仍以“大总统”的名义发号施令。护国军不肯罢休,坚持要袁世凯下台,孙中山也继续发动武装反袁斗争,全国各地纷纷发表宣言、通电,要求惩办袁世凯。张謇这则电文的主旨也是要袁世凯看清局势,督促他早点退位,“不必更当疑难之冲”,并且退位后还能得到老百姓对他的怀念。
上引这几句电文的断句和标点也有些不当,赵凤昌原稿中本有断句,参考之后,断句和标点应为“但立颁一申令辞职,坦然示天下以诚,庶暂时组织,可听替人。一切解脱,不必更当疑难之冲;一切斡旋,亦可易得去思之感。前途须审,来日无多;迫贡血诚,不胜激切。若再迁延,必更祸己祸国,尚忍言哉!”“一切解脱,不必更当疑难之冲;一切斡旋,亦可易得去思之感。”其实是对句。
六、新版《全集》第三册第790页收录1920年8月19日张謇致赵凤昌一函,该函开头几句为“生孙弥月,远辱助喜,祥金吉语,美意嘉文,曷胜感忭。道远,无由致阳饼,如何。”该函旧版《全集》及《张謇存稿》均未收录。“生孙弥月”中的“生孙”是指张謇的长孙张融武出生(6月26日生)。孙子满月时,赵凤昌给张謇写信祝贺,并附上礼金。因此张謇写作此函答谢,并邀请他到南通来参加三兄张詧的七十寿宴。这里的“阳饼”不词,细看原件,应为“汤饼”。古人所有的面食通称为饼,汤饼就是面条。家里添丁,请亲友吃喜面,是通行的风俗。
经过一番比对,不禁有所感慨。墨迹手稿的释读是一项繁琐的工作,需要有认真的态度和很强的耐心,稍不留神就可能出现疏漏,所谓千虑一失,贤者不免。仅以《赵凤昌藏札》而言,其中所收张謇信札手稿即有百数十通,二百余页,更不用说还有数量巨大的和其他人通信的手稿,以及如汪洋大海般的其它张謇资料。想到这里,不禁对编纂《张謇全集》的各位学界前辈生出由衷的敬意。
参考文献:
[1]杨立强、沈渭滨、夏林根等:《张謇存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5页。
[2]曹从坡、杨桐主编、管霞起、程灼如、向荣副主编、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五卷·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0页。
[3]曹从坡、杨桐主编、管霞起、程灼如、向荣副主编、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一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57页。
[4]杨立强、沈渭滨、夏林根等:《张謇存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0页。
[5]吴廷燮:《段祺瑞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7页。
[6]曹从坡、杨桐主编、管霞起、程灼如、向荣副主编、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一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6页。
[7]杨立强、沈渭滨、夏林根等:《张謇存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页。
[8]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62页。
[9]曹从坡、杨桐主编、管霞起、程灼如、向荣副主编、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一卷),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58页。
[10]杨立强、沈渭滨、夏林根等:《张謇存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1页。
[11]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廷栖、陈炅、赵鹏、戴致君执行主编,《张謇全集》编委会编:《张謇全集②》,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591—5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