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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诗人的张謇研究(之二)
时间: 2025-12-10     次数: 906     作者: 高 风

 

作为诗人的张謇研究

 

——以张謇涉翁同龢诗十六首为对象

 

   

 

第三节 1899年翁同龢一联、一诗

1898年,翁同龢被“开缺回籍、永不叙用、革职编管”后,至1904年去世,办厂初期的张謇,曾到常熟看望翁同龢三次,分别是189919011904年。本节研读1899年的一次往来,及当年后续。】

一联

二月八日:氐(抵)常熟,谒瓶师于老塔前寓宅。夜饭后归舟。

二月九日:瓶师约游虞山兴福寺、连珠洞、三峰清凉寺……远望狼山在江云灭没中,徘徊久之。酉刻返……饭于瓶师处。亥刻归舟。

【张謇的大生纱厂,经过五年的艰难筹备,将于18994月(农历)正式开机。翁同龢“卸甲归田”,也已十个月。张謇的这次探望,可能也包含学生向老师汇报的意思。

后世传颂的翁同龢祝贺张謇大生纱厂开机的对联“枢机之发,动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东南”,也可能就在这次师徒见面中动议。真正完成,是在开机当月,张謇派专人过江而取。】

枢机之发,动乎天地;

衣被所及,遍我东南。叔平翁同龢。

【这副对联的口吻,只有曾经的帝师、宰相级大佬说出来,才是合适的。所谓“虎落架不倒”是也。】

一诗

【当年年底,张謇又收到翁同龢的消息:】

十一月十二日:……得虞山讯,并题《荷锄图》诗。

【年中大生纱厂开机后,产销两旺。张謇“名士气”发作,请江宁(南京)画家单林,画了“大生厂厂儆图”四幅,讽刺挖苦曾经妨碍建厂的盛宣怀等人。儆(jǐng):使人警醒,不犯错误。另外,又画了一幅《张季子荷锄图》,邀请师友在画上题词。翁同龢当然是第一个邀请对象。张謇当时官方身份还是“翰林院修撰”(在假京官[1]),好在办厂也是“奉命行事”。他自比“归园田居”的陶渊明,“带月荷锄归”。】

翁同龢的题诗是(荷锄图中左侧中部大字):

平生张季子,忠孝本诗书。每饭常忧国,无言亦起予。

才高还缜密,志远转迂疏。一水分南北,劳君独荷锄。

耦耕之约不能践矣。季直贤友,龢。

每饭,即“每饭不忘”,意思是时刻不忘。典出司马迁《史记》。经过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序)》中的发挥,“每饭不忘”几乎成了“忠君爱国”的代名词。[2]翁同龢此处,必取杜甫“每饭辄思君”之意,表面上在说张謇“每饭常忧国”,实际上是在说自己“每饭必思君”,暗寓自己对光绪皇帝的担忧和思念。

起予,使我得到启发,典出《论语》。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说,子夏(商)能够理解并阐发我的思想,现在可以和他谈谈诗了。而翁同龢更进一步:张謇不说话,都能启发我的思想。

才高还缜密,志远转迂疏。前半句是翁同龢对张謇的真实评价(可参后文第五节,1904年,张謇抄录翁同龢日记内容);后半句是正话反说。放弃仕途去荷锄,是一种迂阔和疏放。

耦耕之约,可参前文【1892年张謇日记、奉呈诗四首(其四),以及1898年张謇诗二首(其一)】。

不能践矣,翁同龢现在是交地方官严加看管的人,不能也不敢随意走动。张謇日记“得虞山讯”,翁同龢的信中说:“紫琅之约,殆成虚愿。”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

另外根据翁同龢的书信可知,这首题《张季子荷锄图》五言律诗,翁同龢在1902年对第三联进行了修改:“雄才能敛抑,至计岂迂疏”。比较原作,可以看出翁同龢对张謇从事实业的信心,越来越足了。(整首诗定名为《简张季直》。简,写信、寄给的意思)

《张季子荷锄图》中,其他师友的题字,不在本文讨论范围,故不展开。可参“海门张謇研究会”官网沈振元先生《张季子荷锄图——张謇从官场走向实业的宣言》一文。

第四节 1901年翁同龢、张謇和韵诗

【本节研读1901年翁、张的一次往来。这次见面,张謇可能呈上了自己近作《变法平议》。】

三月七日:(从无锡)西北风大利。行百二十里,至常熟南门……探松禅老人,山中未返……

三月八日:巳初三刻,谒松禅师。感慨时事,诵念圣皇,时时呜咽……师与危坐三十三刻之久,口无复语,体无倦容,以是知福泽之大且远也。小人祸君子,往往而福之。为君子者,正宜善承天意耳。

三月十日:买舟渡江,顺风而小。申刻,致芦泾港……【芦泾港,即当时的南通港。】

 

该页日记,张謇加了一段内容,作为“眉注”:

临行,为某题“缩景(影)碧玉十三行册”。松禅老人有诗云:

芙蓉阁上珠光艳,机密房中酒兴长。今日山河已残破,有人镌刻十三行。

【碧玉十三行册:传说,东晋王献之,手书三国曹植《洛神赋》,是书法界小楷中的“极则”。传到南宋,只剩下十三行。权臣贾似道得到后,摹勒上石,石苍翠如玉,故得名“碧玉版十三行”。

原石后又失传。明万历间,在杭州出土。清康熙间入内府。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此石流入民间。现藏北京首都博物馆。十三行册,纸质拓本。】

为某题,其中的“某”,高度疑似即为翁同龢。当时翁属于“革职编管”状态,不能乱说话。“今日山河已残破”,显然不满现实,需要避讳。后来的历史证明,翁同龢是一位收藏大家。他有好东西,也需要和识货的得意弟子悄悄分享快乐。

如果“某”不是翁同龢,也应是他的子侄辈很亲近的人。

(疑似翁同龢之说,有研究者认为“可商”)

余(张謇)诗云:

苏斋旧跋静娱藏,惠敏江南景本良。几许乾坤收缩了,等闲过眼十三行。

【苏斋,乾隆时期的文化名臣翁方纲,即后面跋文中的“翁覃溪”。

惠敏,即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惠敏是他的谥号。】

(张謇)跋云:

二十四五年前,在江宁见曾惠敏缩景、照临川李氏“静娱室”所藏碧玉十三行,有翁覃溪小字题记甚精,即此本也。今又缩十之八,松禅老人诗云云,寄慨不少。因和其韵。

七言绝句,看起来很容易,但也容易掉入“口水诗”的陷阱。要做到“深远醇厚”“回味悠长”,对自己有要求的作者,往往会在四句中的某一句,进行深度挖掘。翁诗“山河残破”,张诗“乾坤收缩”,都是“话中有话”。

翁同龢的遣词造句,派头还是很足,“机密房中”,和“枢机之发”一样,仿佛还在“参与密勿,主记军国”。张謇的诗和跋,首先表示自己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几许乾坤收缩了”,除了法帖拓本“缩十之八”的本义之外,也可以包含杜甫“整顿乾坤济时了”、辛弃疾“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的美好寓意。

可惜的是,张謇本首只是“和其韵”,没有“次韵奉和”,和“东坡初出门”不同矣。

第五节 1904年张謇两副挽联

1904年农历5月,张謇探望病中的翁同龢后两天,翁同龢去世。本节研读张謇的两副挽联。

作为一个“通官商之邮”的日见成功的“在假京官”企业家,在“清末新政”的大背景下,1904年,清廷“赏加”张謇三品头衔,任“商部头等顾问官”。这个身份,本年不能忽略。】

五月十六日:申刻,附舟往常熟,省松禅老人病。

五月十七日:辰刻,抵常熟,诣南泾塘,见松禅于病榻,颇惓惓于旧恩,大臣固应尔,抑西人所谓特性也。有记问答语。

五月二十五日:……见报载,常熟以二十日夜无疾而终。去十八日之别二日耳,遂成千古永诀。追维风义,岂胜怆痛!铭志之属,若预言之。因念有师友风义者,至此而师尽……思之可痛。

五月二十六日:得翁宅讣,二十一日子正,松禅师易箦,遗命以自挽联属书,又令草遗疏。联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

下语微婉,而令謇书,附事尤切。

张謇日记显示,师徒最后一次见面交谈时,张謇有“谈话记录”(有记问答语)。翁同龢并且叮嘱张謇,要张謇为他写墓志铭。事后回想,好像翁师已经有预感一样(铭志之属,若预言之)。翁家转告的遗嘱中又加了一个内容:草遗疏。

张謇“至此而师尽”五字,不确。此时“翁门六子”的第一位,汪鸣銮,还健在(1907年卒),且定居苏州。1924年张謇诗序说,“文恭公(翁同龢)与侍郎(汪鸣銮)皆制举时座师”。可以证明汪为张师。但正可看出翁同龢的逝世对张謇内心造成的震荡是巨大的。平时“才高还缜密”(翁诗评张,见前文第三节)的人,在悲痛突然降临时,也不“缜密”了。

翁同龢自挽联,上联出自《论语·里仁》[4];下联出自《论语·泰伯》[5]。体现了一代状元、帝师、宰辅的雍容华贵(半部《论语》治天下),以及从容不迫、视死如归。

张謇认为“下语微婉”,即翁的自挽联,表面看起来是一层意思,但实际上不仅仅是这么多意思,还有其他意思。

结合翁同龢《临终口占》(六十年中事,伤心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可以推测自挽联的基本意向是:

平生事业,死而无憾;千秋功罪,任人评说。

张謇日记还认为,让自己书写翁师身后文字,是最合适的(而令謇书,附事尤切)。自己是翁师的“门弟子”,书写曾子对门弟子说的话,正合适。而且早在1887年,自己就写过《常熟尚书六十寿序》。

其次,自己1892年就劝翁师早点退休,翁也表示盼望早日“相见于江南烟水之间”。但翁师没有及时行动,致有戊戌(1898)之祸和晚年之累。1899年,翁师即已认识到“耦耕之约不能践矣”。现在学生只能完成“铭志之属”等最后的约定了。(可参前文第二节、第三节相关内容)

挽联一

五月二十七日:写瓶师自挽联。并自写挽瓶师联:

公其如命何,可以为朱大兴,并弗能比李文正;

世不足论矣,岂真有党锢传,或者期之野获编。……

张謇这副挽联的上联,南通大学徐乃为教授解读甚当,即,上联涉及我国古词语中的“互文”“分而为文,合而见义”之法,因此,上联含义如下:

公命其如何?若以过程论,可以为朱大兴,可以为李文正;

公命其如何?若以结局论,弗能比朱大兴,弗能比李文正。

【朱大兴,是嘉庆皇帝的老师朱珪,北京大兴县人,去世后谥号“文正”;李文正,是同治皇帝的老师李鸿藻,去世后谥号也是“文正”。朱珪、李鸿藻、翁同龢,三人都是帝师,都被称作“相国”。

“文正”是文臣的最高封谥。翁同龢是罪臣,不可能获得谥号。此中委曲,张謇深知。】

再看下联。孔子在《论语》中,反复宣导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不幸东汉后期,中国开始有了“党争”。《后汉书》中有《党锢传》,专门记载“甘陵党锢”。后世著名的还有中唐的“牛李党争”、北宋的“元祐党争”等。

清末“帝后党争”实则存在(可参后文第九节张謇诗)。但1904年,张謇还是一名“在假京官”,有三品顶戴,所以“岂真有”三字,正话反说,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年清史求忠迹”,翁同龢的名字,“循吏传”(贤臣传)中,肯定是没有了;清史中也没有“党锢传”,所以正史中,应该不会出现翁同龢的名字和事迹了。

那么只有在野史中出现了。就像明代沈德符编写了《万历野获篇》那样,素材都是“野外(民间)获得”。翁同龢这样人物的事迹,一定是沈德符那样的作者感兴趣的。

正如大学问家俞樾挽诗所云,只论书法成就,翁同龢也足以传世:

黄扉归去白云身,翰墨流传自有神。千秋是非君莫问,即论八法亦传人。

张謇的这副挽联,化翁同龢的“伤心到盖棺”为悲愤,感情力量充沛而又磅礴。

作为天下共知的翁同龢最得意的“门弟子”、状元郎,当此时刻,不能没有文字上的表达。但是恩师是罪臣,自己还是朝廷命官,要为恩师鸣不平、下定论,既有难度,还有风险。张謇这副挽联,经受住了各种考验,展现了“翰林院修撰”的“史才”“诗笔”,最可贵的,是“骨力”!当得起“文气甚古”“非常手也”[6]的翁评。

挽联二

六月十四日:叔兄挽常熟联……代叔兄别拟一联:

谗先公亡公,试听寺人之诗,投畀有北,投畀有昊,继于豺虎;

厄不天问天,乃与康成以梦,今岁在辰,来岁在巳,嗟哉龙蛇。

叔兄,指张謇的三哥张詧。从张謇1890年写给三哥的诗中可以知道,翁同龢对张詧的某些能力方面的评价,比张謇还要高,可以说翁同龢对张詧也有知遇之恩。所以张詧也写了一副悼念翁同龢的挽联。张謇可能认为三哥的挽联不够古雅,或者自己前一联的情绪抒发还不够彻底,所以又代作一副。

张詧原联中有一个词“贝锦”,出自《诗经·小雅·巷伯》一诗。这一点可能启发了张謇的灵感。

《巷伯》(巷伯一词,含义是宦官。郑玄注)一诗,作者是“寺人”(诗经原诗中已经写明。“寺人”含义是“内小臣”,郑玄注)。

《巷伯》一诗的主题,是“寺人”在诅咒“巷伯”这个进谗言的人。

张謇认为,翁同龢的不幸遭遇,就是由于“后党”成员刚毅、许应骙等“巷伯”构陷,在慈禧太后面前进了“谗”言(《啬翁自订年谱》戊戌(1898年)条有记)。

如果谗字当道,世界上就不存在什么公平、公正了(谗先,公?亡公!)。亡:无、失去。

刚毅(1900年卒)、许应骙(1903年卒)这类坏人,扔到森林里给豺虎吃,豺虎也不要吃。扔到极北苦寒之地,极地也不会接纳他们。最后总会有英明的老天来收拾他们。[7]

张謇的咒骂,必须极其隐晦。原因如前述。因为隐晦,所以“书袋”掉得太多,后之读者,往往不知所云。

下联的“康成”,正是《诗经》最好的笺注者、汉末大儒郑玄。张謇在翁同龢去世的时间上,寻找和郑玄的共同点,以郑玄代指翁同龢,以贤人指代贤人,也可以说“附事尤切”。

《后汉书》记载,郑玄临终前,梦见孔子托梦给他,孔子说,“起,起,今年岁在辰(龙),来年岁在巳(蛇)。”郑玄醒后,按照“谶纬之书”一算,龙蛇交替、不利文星。果然不久就去世了。

翁同龢去世的1904年,农历是甲辰龙年,正好符合孔子所说的“今岁在辰,来岁在巳”,张謇想要说明,恩师首先是如郑玄一样,是文曲星下凡;其次,气数天定!对人来说,也是问天天不应(厄否?天问?天!)。厄:灾难、困苦。不:否。

【其实,张謇的这个比较,苏轼早就做过了。东坡在《孔长源挽词二首》(其二)中写道:“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巳辰年”(为了格律需要,“辰巳”倒置为“巳辰”)。但至少说明,张謇赠送翁同龢第一首诗的第一句“东坡初出门”,不是空穴来风。张殿撰学习苏子瞻,是由来已久的。】

八月三日:……(与汤寿潜等)雇……小轮拖船,同至常熟,吊松禅师丧,半夜至。

八月四日:早八点致吊……礼退即行……

1921年,张謇自己“反思、检讨”说,“自清光绪三十年别师病榻,师殁仅来一吊,未能会葬,心常耿耿。”(1921年的扫墓诗中,张謇把翁同龢比作“问天”的屈原)

上面日记中,半夜至,礼退即行。确实有些匆匆忙忙,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世态人情,古今一也!

八月二十日:……乘船至二甲,舟中看松禅师甲午、戊戌日记……

【以下五则,为张謇日记中,摘抄的翁同龢日记片段(农历):

1894424日:……臣以“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回答皇上的提问),上甚喜……

1898418日:看张季直各种说帖,此君的是霸才。

1898420日:约季直小饮,直谈至暮,毕竟奇材。

1898427日:……硃谕:开缺回籍。

18981024日:报传廿一日严旨:革职编管。】

八月二十二日:……还瓶师日记。

1926年张謇去世。(经过“白话文运动”的洗礼,前清进士)蔡元培先生,赠送一副挽联。语涉翁、张师徒,及翁、张日记,“附事尤切”,特附录于此:

为地方兴教养诸业,继起有人,岂惟孝子慈孙,尤属望南通后进;

以文学名光宣两朝,日记若在,用裨征文考献,当不让常熟遗篇。】

第六节 19051906年张謇的一诗、一文

一诗

在《张謇全集》(诗词联语卷)中,时间在190536日到317日之间,精确日期没有载明的,有一首诗,《常熟相国闱中墨桂》,内容如下:

短笺淡墨著秋飔,想见风帘拂烛时。几许桑田都变海,不堪重说郄诜枝。

闱字,有多重含义,在这首诗里,解作“科举时代的考场”。

翁同龢多年主考文闱。考官入场后,须锁闱。因无聊,故多作诗、绘画者。

整首诗围绕“折桂”做文章,表达了张謇对翁同龢的思念、感恩之心。

秋飔(sī),即秋风。

郄诜(xì shēn)枝,郄诜,是晋代一个人的名字,他参加选拔“贤良”的考试,“对策”天下第一。自诩为“桂林之一枝”。

后世以“郄诜丹桂”,比喻科举及第、功名到手。典出《晋书》。

张謇本诗,用了这个生僻的典故,演示了“同光诗体”宗宋而带来的“积习”。

章开沅先生在《张謇传》引言中说:“以中日甲午战争(1894年)为界,在前此40年,很难说张謇是一个英雄,顶多只能说是为成为英雄准备了必要的条件。”

这个必要的条件,就是高中状元,否则就没有了后来参与办厂的起码的资格。

1905年,张謇的“大生”事业,已经开始走上快车道,轰轰烈烈起来了。

饮水思源,睹物思人,张謇内心应该是充满对恩师的感激。也许吟诗时,张謇忽然想起,翁师去世,已经一年了。为了自己的功名,翁师坚持了十年(18851894),这一点太重要了。沧海桑田、多少变迁,真是“不堪重说郄诜枝”、不堪回首话当年。

一文

根据年谱,1905年底,张謇开始在南通营建博物苑,“因公共植物园,营博物苑。”

在《张謇全集》(艺文杂著卷)中,1906年,出现了一篇《博物苑美人石记》,从翁同龢说起,到发感慨结束。(括注,笔者行文时所加,节约篇幅)

石故有名,明顾大司马珠媚园物。(石头原本就有名,明朝嘉靖年间,南通出了个兵部少司马顾养谦,石头是他们家珠媚园的东西)

园再易主。至王氏,复落。【珠媚园的主人换了又换。入清,到了王家手里(王景献、王广荫等),后来,王家也败落了,石头也流落了】

光绪癸巳(1893年,翁同龢当红的时候),总兵朱鸿章,取送常熟相国(翁同龢)。不受,委(抛弃)福山(山在常熟境内、长江南岸)江干。

大小凡百六七十枚,尘沙雾雨之所沦堙,舟子樵僮之所侵侮,污垢缺裂,且旦且暮,兹石其尤可怜矣。

己亥(1899年)春,起居(请安、问好)相国于虞山白鸽峰。归舟见之,恻然若有无穷之感。

阅(过了)七年,丙午(1906年),营博物苑于师范学校之河西,以语今总兵李祥椿。

归我所往,度置苑内,群石之幸存者皆媵(yìng,陪嫁,引申为随同,即赠品。张殿撰面子很大,或者谈判技巧很高)焉。

俪(陪伴)以华产异卉珍花,与众守之。数百年后,或者稍异于一姓之物之变迁乎?

朱之旧部,请记朱名。即不请,亦应记以征实。

这篇《博物苑美人石记》,张謇赞扬自己的老师翁同龢,清廉,拒贿。公共博物苑,比私家园林的生命力要长久。

如果只是看到这里,看到这些,必定会被张殿撰耻笑。本文的诛心之论,在最后一句:“朱之旧部,请记朱名。即不请,亦应记以征实。”

通海人作为移民后代,首先诚如张謇所言:“坚苦自立、忠实不欺。”与此同时,也是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以前的朱总兵名什么?鸿章。免费赠送石头的今总兵姓什么?李。

李鸿章卒于1901年;翁同龢卒于1904年。本文到“数百年后,或者会稍微有点不同于一姓之宠物的那样变迁吧”,本来可以结束。

“朱之旧部,请记朱名。即不请,亦应记以征实。”是啬翁硬加上去的,不请我加,我也要加上去。

这是学生代表老师,在有了一点点发言权,还不能算是有话语权的时候,一种“文章家的报复”:耻言李鸿章之名,拒受朱鸿章之贿。

【附录:近读“海门张謇研究会官网”南通赵鹏先生《读张謇的<美人石记>》一文,经赵先生考证,“偶然发现了张謇的一点文字错误,原来那位运石往常熟的狼山总兵朱洪章,被张謇误写成朱鸿章了。”

反过来思考,《博物苑美人石记》如果是史学作品,则有误;如果是文学作品,则无误。张謇是不是取一个“谐音梗”,有意误写呢?如果是,更加证明上文“文章家报复”的推测。】

根据张謇1902年日记,这批石头,是从朱鸿章的儿子手里买来的,不是今总兵划拨的。似可证明此文张謇别有寄托。

今总兵李祥椿因为姓李,才有机会出现在状元文章中。幸与不幸?

张謇另有《惜李镇》(能令士饱民安卧,独有长沙李定明)一诗,李定明,字本钦,湖南长沙人。李祥椿是湖南新宁人,两个李总兵,可能不是同一人。

第七节   1911年张謇诗二首

其一

张謇日记宣统三年(1911年)

(农历)五月十二日:至京……寓东单牌楼二条胡同蒙古实业公司,松禅老人之故居也。庭中木石,皆足生凄怆之怀。

《张謇全集》(诗词联语卷)有诗:

《都门二条胡同,翁相故宅。后归袁太常。太常死庚子之祸。展转为城东电局。辛亥五月,入都。友人邀住,怆怀有作》:

乌衣不复谢家堂,马粪还传旧日王。

八表风尘催日月,十年师友入沧桑。

只因元亮当疏傅,安问尚书况太常?

说与危巢新燕子,落花衔罢已斜阳。

1911年进京时的张謇,已经不是1898年离京时、后党们“隐为敌”的“翁门六子漏网之鱼”的张謇了。

上一节,引章开沅《张謇传》引言中的论述:“以中日甲午战争(1894年)为界,在前此40年,很难说张謇是一个英雄,顶多只能说是为成为英雄准备了必要的条件。”

章先生接着说:“尽管他高中状元,但如果他不办工厂,或办工厂而无成效,他也成不了英雄。由于是状元办厂,彻底突破了‘学而优则仕’的陈旧格局,而且居然办成中外驰名的大生纱厂,开‘实业救国’一代风气之先,顺应了发展社会生产力的要求,这就使张謇成为中外注目、名噪一时的英雄。”

1906年,清廷下诏“预备立宪”。1909年,张謇被推为江苏省咨议局议长。

1911年(宣统三年)农历五月进京,是为了向摄政王载沣(宣统帝溥仪生父)当面提意见,

为了推动“君主立宪”。(去北京的路上,在河南会见了绝交近30年、在吴长庆军营时、自己的同事兼学生袁世凯)

诗题以及诗中,还涉及另外一个对张謇来说“能起感情波澜”的人物:袁昶(字爽秋,任职太常寺卿)。

1900年义和团运动(庚子事件)中,袁昶是少数头脑清醒的朝臣之一,因反对围攻外国大使馆和对外宣战,被慈禧斩杀。不久后在八国联军干涉下获得平反,史称“五忠”之一。

在张謇1892年的那次会试中,袁昶也是同考官之一,协助翁同龢寻找、辨别、分析张謇的考卷。虽然张謇那次会试落榜了,但袁昶对自己有师恩,属于亦师亦友的关系。

袁昶成名较早。1880年,吴长庆进京述职,张謇作为随员,在北京已经结识袁昶。张謇1890年的存诗中,就有“奉和袁爽秋”的唱和诗,“十年师友”,实际上已经三个十年了。

【后来1922年的好友沈曾植挽诗序言中,张謇这样表示,综合统计自己在北京参加各种考试期间的交游,真正的知己不多,十个人左右,袁爽秋算一个。】

有了这种渊源,夜宿翁同龢故居,同时又是夜宿袁昶故居,“友人邀住”的友人,真正是一个有心人!而张謇不赋诗一首,也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故人。虽然张謇此时的心情是悲伤的(怆怀)。

此时的清王朝正处在“辛亥革命”的前夕,说“风雨飘摇之中”一点不为过。张謇一定认为,自己和翁尚书、袁太常是维护这个朝廷的。但他们因此要么丢官、要么丢命,都已作古。“物是人非”的感受,杜甫式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的刺激,一定很深。

“庭中木石,皆足生凄怆之怀。”正是孟子“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于是张謇用另外一个“故都”南京历史上的“世臣”的典故,抒发对故人的怀念,对时局的担忧。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年),久经考验、外放已经22年的新任安徽和州刺史刘禹锡,怀着对六朝古都的无限神往,在从未到过南京的情况下,“悬空”写作了《金陵五题》(五首七言绝句)。第二年“扬州席上”,好友白居易最欣赏第一题《石头城》之“潮打空城寂寞回”。但一千多年以来的历史证明,第二题《乌衣巷》,最“喜闻乐见”。已经成为南京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之一。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张謇本首诗开头的一联、结尾的一联,意象、情绪,都源自刘禹锡《乌衣巷》。

乌衣不复谢家堂,马粪还传旧日王。乌衣巷、马粪巷,都是南京的地名。是“兰陵旧望”的“世家大族”王家、谢家居住的地方。

【沈约《宋书·谢弘微列传》:“谢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谢灵运、谢瞻、谢曜、谢弘微,并以文义赏会。尝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

李延寿《南史·王志列传》:“王志家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父僧虔,门风宽恕”“兄弟子侄,皆笃实谦和。时人号‘马粪诸王’为长者。”】

张謇本联诗意是,北京东单二条胡同里,翁尚书、袁太常的故居,还在,但已经改换了主人。翁尚书、袁太常的事迹,在二条胡同里,还有流传。

“马粪”也是一个生僻的典故。有“洁癖”的读者,可能会觉得不雅。但这是一个地名,改无可改,亦无可换。相比东坡“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之“牛矢”,“马粪”典出史籍,似可稍胜一筹。呵呵。

八表风尘催日月,十年师友入沧桑。八表指极远的地方。“八表风尘催日月”,基本上相当于李鸿章在1872年(同治十一年)提出来的问题:世界在变化,西风东渐,中国怎么办?“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张謇在1897年的认识是:“今天下外患飙忽,四面而至,如火之燎原,其势方扬,而不可遏灭。”[8]

张謇在1923年的认识是:“今之世,非中国上下五千年绝续之会乎?”

世界在变化,中国也需要变化、进步。从张謇和袁昶相识,到袁昶死于非命,两个十年。从袁昶殒命到现在,又是十年。三个十年,沧海已经变成桑田,师友已经阴阳永隔。翁、张是师生,也是师友。但相对本句,不必强解。

只因元亮当疏傅,安问尚书况太常?元亮,即陶渊明。疏傅,西汉宣帝的时候,有一对叔侄,姓疏(疏广、疏受),分别官至太子太傅、太子少傅。正当尊荣显贵的时候,同时称病引退,回到老家安享天年。后世以“疏傅”“两疏”代表急流勇退的成功典型,白居易、苏东坡诗中常见。

以翁尚书、袁太常当年的地位,可以称为太傅、少傅。但是他们没有急流勇退,最后的结局都很悲惨。不要说跟“两疏”相比了,就是和回家种田的“元亮”陶渊明(也就是荷锄的张季子我)相比,也是比不上。【张謇劝告翁同龢“急流勇退”的事情,前文第一节1892年张謇日记和赠诗、第二节1898年赠诗,都有涉及,可参。】

(未完待续)

(作者单位:江苏省历史学会)

 

参考文献:

[1]《复刘坤一函》(1899111日,公历)。

[2]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3]《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4]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5]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6]翁同龢日记评价张謇状元考卷语。

[7]《巷伯》部分原文:“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8]张謇《江生(江谦)祖母七十寿序》。

原载:《张謇研究》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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