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识小录（续）

□ 徐俊杰

105. 伪折

中鸿信2024金秋拍卖会“翰墨英华——清代奏折、手稿专场”成交一件张謇奏折，其全文如下：

三品顶戴商部头等顾问张謇跪

奏为恭谢天恩仰祈圣鉴事。光绪三十年十月初十日，恭逢皇太后七旬万寿，蒙恩颁发御书“寿”字一方、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于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初一日，由折弁斋捧到臣，当即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祇领。伏念臣疆符忝握，寿寓同登。万里云开，遥覩祥华之霭；九如日仰，早赓天保之章。岁序频移，涓埃莫补。何意边庭远隔，犹蒙宸注殷垂。喜自天来，庆长生而种果；泽随春至，锡益寿以开花。奉诏指挥军中，效命倾心，拜舞阙下。依光粲三英而织茧弥工，深惭美彦；备五采而华虫有耀，用壮观瞻。凡兹稠叠之恩施，悉出非常之宠遇。叨荣已过，循分益惊。臣惟有自力悃忱，勉酬高厚。远持边节，得霑湛露之浓；永祝长春，敬上重华之颂。所有臣感悚荣幸下忱，谨缮折叩谢天恩。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观奏折格式、字体，并朱批“知道了”三字，似无问题，但仔细阅读文字，即可断为伪作。这是一封恭谢天恩之折，文字得体，奈与史实不符，文中“疆符忝握”“奉诏指挥军中”“远持边节”等言最为明显。且张謇如此“蒙恩”之事，在日记中竟无只字记载，亦悖常理。查文中“粲三英而织茧弥工”“备五采而华虫有耀”二句实出李鸿章七十大寿蒙赐谢恩折。

106. 无稽

《嵊州文史资料》1999年第1辑（总第12辑）《王邈达事迹补遗》一文称：“清一代江苏名医很多，但南通的实业家，清朝状元张謇的父亲患病，却是多方治疗无效。后经著名画家商笙伯介绍，特请王老出诊，诊治数次，其病霍然。张謇感德，即赠诊仪银洋一千元，王坚辞不收。张不解，认为嫌薄。事后询问商笙伯，商再问王氏何意？王请商转告：嵊县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贫病甚伙，县内无一像样医院，久有集资兴办的意向，但财力单薄，到时请张公慨赠则幸甚。以后芷湘医院于1917年2月动工，1919年1月落成，2月13日开诊。其中经费除王氏昆仲捐田500亩，王晓籁在上沪募捐以外，张謇捐赠占很大份额。”

此说当属无稽之谈。王邈达生于1878年，其名孝检，号若园，早年就读于杭州紫阳书院，尊父命弃儒从医，27岁在家乡行医，后至沪、杭，医名渐著。而张謇之父殁于1894年。据文所言，其事至晚不过1894年，而当年王氏年方十六，尚未成年，甚至可能尚未开始学医，如何出诊？当然，后来王氏昆仲建芷湘医院确有其事，至张謇有否捐款则有待进一步考证。

107. 私谥

帝王的谥号一般由礼官议上，臣下的谥号由朝廷赐予。一般文人学士或隐士的谥号，则由其亲友、门生或故吏所加，称为私谥。一本标为“张謇等编”的《章靖悫先生哀悼录》存目于读秀知识库中，内容提要为：“章靖悫（1858-1917），南通农校教员。本书收行述、易名考、祭文、诗歌、联语、哀辞等6部分。”出版时间标为1917年。所有信息仅止于此。按照介绍，此书中应该会有张謇的悼念文字，至少会有一副挽联。

死者姓章，“靖悫”二字看起来即为私谥，而非字号。从谥法上看，“柔德安众曰靖、恭己鲜言曰靖、宽乐令终曰靖、柔德教众曰靖、柔直考终曰靖、虚己鲜言曰靖、缉熙宥密曰靖、式典安民曰靖、仁敬鲜言曰靖、慎以处位曰靖、政刑不扰曰靖、纲纪肃布曰靖、厚德安贞曰靖、律身恭简曰靖、以德安众曰靖”，“行见中外曰悫、执德不惑曰悫、诚以致志曰悫、表里如一曰悫、诚心中孚曰悫、率真御下曰悫”。

循章靖悫为“南通农校教员”之线索，查1915年孙观澜编辑出版的《南通农校棉作展览会报告》，发现在展览会筹备时期的职员名单中有文牍员二人，其中一人即姓章，名鸿镳。同时，章鸿镳还出现在开会日职员名单中，并与管国光、张庸、陆鸿逵一同负责招待来宾，显然是农校教员中的重要人物，猜即此人。查《张謇全集》，共有两处挽章姓人物，其中挽章仲扬联曰：“桓盐氾农，佐我六年尽职；屈招李挽，痛君千里归丧。”观“鸿镳”二字与“扬”字颇有关联，或因鸿镳行二，而字仲扬。至此差可确认，被私谥“靖悫”者即章仲扬鸿镳。从张謇挽联中“千里”“六年”看，章鸿镳应该不是南通甚至不是江苏人，1911年起追随张謇。至于其事迹，则有待原书揭晓。

108. 还原

1914年3月14日，张謇日记言：“农事试验场宴美公使，赵小山赠珂罗版画于美使”。所谓美公使即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1869—1923），他在所著《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1913—1919年美国驻华公使回忆录》中对这次宴请有较详细的记载，一些细节得以还原：“农商总长张謇请我到农事试验场午宴。这个机构还附带饲养着数量很少的瘦弱的动物。该场占了西直门外一片广阔的地方，这是过去慈禧太后散心玩乐的一个花园。为慈禧太后建筑的西式楼房就是我们午宴的地方，这座楼房每一层有一套大房间和较小的厢房。大房间里墙壁上至今仍旧挂着这位尊严的贵妇人手绘的画，她常常以绘画花卉来调剂繁忙的生活。客人中间有一位博古家周先生，他拿出一些精美的手卷给大家看，所以话题主要是关于中国的艺术。我发现中国人对图画上所题的字好像和绘画本身有同样的兴趣。”

光绪三十二年（1906），商部奉旨在北京西直门外乐善园、继园和广善寺、惠安寺旧址上筹建农事试验场，以后又多有扩建。园内畅观楼和鬯春堂建于光绪二十四年( 1898)，用于慈禧太后前往颐和园途中休憩，畅观楼为其住所，鬯春堂为其他官员住处。结合芮恩施的说法，午宴所在地当可断为畅观楼。张謇担任部职期间，经常在此举行宴请，日记中常有提及。文中所谓“博物家周先生”，显然就是赵小山赵先生之音转。赵名庆宽，张謇年谱中称“赵庆宽为醇邸旧人”，即曾是醇亲王奕譞宠臣。赵也确实为“博古家”，在《国家博物院图书馆规画条议》中，张謇对其颇为称道：“其能通博物者，若刘世珩、赵庆宽”。

（作者单位：南通市海门区张謇研究会）

（原载《张謇研究》2024年第4期）